狄更斯的小說其實有點臃腫,我並不喜歡。早歲的《匹克威克外傳》寫得有些漫漶卻還有趣,文學史家重視的《荒涼山莊》、《小杜麗》和《遠大前程》藝術肌理也許夠壯實,我始終覺得隔閡。狄更斯一八七○年五十八歲去世,維多利亞女王在日記上盛讚他給窮苦人家送上最大的愛心最深的憐惜:"He had a large loving mind and the strongest sympathy with the poorer classes",難怪他的作品都在感人與濫情之間徘徊。到了馬克思斷定《小杜麗》是反資產階級的小說,狄更斯從此染多了一層無產階級慘淡的菜色,旅美回來寫的雜筆《American Notes》對美國社會的譴責自然衍生了更複雜的政治詮釋了。
寫《查靈歌斯路84號》的Helene Hanff說狄更斯是英國家家戶戶的神靈,外人讀狄更斯絕對不如英國人讀得親切。狄更斯寫倫敦很像老舍寫北京,鄉俗的戀執遠比文學的考量濃烈,本土讀者的代入感於是一定比非本土讀者深沉。那天,威爾遜起初有點責怪我不幫襯他的美意,我說我最想要狄更斯簽名的那部《老古玩店》狄更斯沒有簽名!威爾遜釋然一笑。我真的偏愛那本書,感傷文學傷痛得那樣圓渾確是維多利亞文人最後一筆氣魄了。狄更斯愛說書,愛演戲,一八五七年第一次登台朗誦《聖誕頌歌》A Christmas Carol到晚年在台上暈倒,他的表演慾也許跟老舍說相聲一樣上癮。英國人喜愛他的故事喜愛的顯然是那股吟唱文學的鄉土氣息,寫法國革命的《雙城記》他們反而抱怨書中沒有他們熟悉的幽默,這部小說出名靠的是舞台劇和電影版本,不是原著。英國學術界開始認真研究這位十九世紀流行作家的作品,那是二十世紀中葉的事了。
少年時代學英文我的家老師講完狄更斯的聖誕故事要我讀狄更斯的《聖誕頌歌》,台南讀完成大在南洋盤桓的那幾個月我才讀《The Chimes》和《The Haunted Man》消遣。都是狄更斯的應節說部,跟《The Cricket on the Hearth》、《The Battle of Life》合成五冊一套,他說他喜慶年節描繪這些世路傳奇,一心盼望的是喚起世人護生之情與追遠之思:"a whimsical sort of masque intended to awaken loving and forebearing thoughts"。狄更斯的妻子Catherine Hogarth給他生了十一個孩子,夫妻感情越來越淡,他愛戀十七歲演員Ellen Ternan不久婚姻終於破裂。「聖誕故事是狄更斯寫來安慰自己的故事,」老律師那天看到我在翻看大開本《The Christmas Books》說了這樣一句話。
那五冊聖誕故事通常都裝在一個書函,有大開本有小開本,我收藏的這套是盈掌的小開本,綠色山羊皮書函整整齊齊擺進五本綠色山羊皮封面的小書,燙金字刷金邊的插圖本,一九○四年牛津大學的Oxford India Paper Edition。這種紙很薄,不反光,是一八七五年專為牛津出版社做的仿東方紙,三、四百頁一本都輕巧。這樣古典俏麗的裝幀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是英國人名貴的禮品,印數都不多,手工要夠老,這幾年倫敦拍賣的都剩大開本的初版沒有小開本的精品,一兩萬英鎊一套不稀奇。我這套是George Bayntun古籍部門的老存貨,朋友看到了通知我也去看看。依稀記得三十一年前那位老律師的事務所擺一個木雕上彩的小房子,房子門楣上一塊招牌寫"The Old CuriosityShop",手工精細極了,房子旁邊還放一函五冊袖珍本《聖誕故事》,比我這套大一倍,書函書皮都是棗紅色山羊皮做的。「我喜歡這些袖珍房子袖珍書本,」老律師遞了那套書給我。「你看看第一本扉頁上的簽名,不是狄更斯,是狄更斯的兒子Henry Dickens!」小狄更斯的簽名遠遠比不上老狄更斯那手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