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读《伊利亚随笔》和《伊利亚随笔末辑》和蓝姆书信集的还有蔡思果先生。早年香港大学教授白伦敦Edmund Blunden是英国著名诗人,是研究蓝姆的权威,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的《随笔末辑》全注本是他编的,Frederick Page加注,跟O.C.William编注的第一辑《随笔》都是极珍极善的版本。蔡先生跟白伦敦相熟,读蓝姆偶有疑难随时请教教授,工余不但翻译过《伊利亚》里几篇心爱的散文,平日写文章也爱提蓝姆,爱说他跟蓝姆有一点相似,都是苦学青年,十六岁辍学做了商行小职员。蔡思果性情又古素又仁厚,他说读蓝姆他往往感慨再三:五四以来,中国说蓝姆的人多而至今没有蓝姆文集中文译本;读通蓝姆不容易,中国文坛至今无法受他影响;英美日渐冷落蓝姆,蓝姆迟早剩个空名,真是时代的悲剧!我大胆告诉蔡先生说我不这样想。我读文学作品翻译本向来不很放心,懂得原文的情愿读原文,原文看不懂只好自叹缘悭;个人可以受无数作家影响,文坛不必也不可受任何作家影响,篇篇蓝姆风,文坛变祭坛;读书风气翻新,英美冷落蓝姆,世界冷落蓝姆,我倒故意私淑蓝姆,集藏蓝姆,那才更矜贵更稀珍。蔡先生听了瞪大眼睛说:「你到底比我年轻得多,孟浪!」三年前蔡先生下世,我写文章说我读了思果才用心读蓝姆,客居英伦那些年我还苦苦集藏各款版本的《伊利亚》。那是实情。在加州,在巴黎,在伦敦,几家卖昂贵旧书的书店里我都遇见过皮面精装的蓝姆全集,总是嫌贵嫌重不敢买。前不久书商朋友庄士敦说英国George Bayntun书库里找出一套一九○三年J.M.Dent & Co.出版的《The Works of Charles Lamb》,William Macdonald主编,还在卷首写了长文〈General Preface: A Discourse of Editions Past and Present〉,全套十二册,C.E.Brock画插图,"Bumpus Ltd. Binders. Oxford St W"手工羊皮烫金精装。我看了Bayntun寄来的彩照,一百多岁的老古董每一本都保养得漂亮极了,第一卷扉页是当过英国首相的Herbert Henry Asquith的亲笔签名,全套送给Robert John Strutt,Bayntun图录说明说那也许是阿斯奎斯当财相时期送给史特拉德的结婚礼物。
阿斯奎斯生于十九世纪中叶,是牛津毕业的大律师,自由党人,一生极力宣扬自由贸易,一八九二年任内务大臣,一九○五年任财政大臣,一九○八年任首相,一九一六年一次大战还没打完就下台,封牛津与阿斯奎斯伯爵,晚年清贫,写回忆录写战争史写国会史为生,后人有的当电影导演有的当明星。史特拉德是第一个证实大气中存在臭氧ozone的剑桥物理学家,学术成就斐然,著述三百多篇论文,是第四代Baron Rayleigh,潜心研究夜空光谱得了「气辉瑞利」The Airglow Rayleigh名号。他一九○五年娶Lady Mary Hilda Clements为妻,这套《蓝姆全集》阿斯奎斯首相题的是"R.J.Strutt, from H.H. and Margot Asquith, 6 July 1905"。出处好,品相好,价格好,全套从英国迁来我家那天恰恰是二○○七年七月六日,离阿斯奎斯题识整整一百○二年。记得念青先生有一天坐在客厅里教我辨认明清瓷器,老先生越说越起劲,先是回忆他在欧洲买古瓷的趣闻,忽然又想起《伊利亚》里那篇〈Old China〉,他说蓝姆写古瓷竟然写到买旧书,他的堂姐回忆他们贫穷的年月买Beaumont and Fletcher戏剧集的往事,说蓝姆星期六晚上十点多钟敲门吵醒Covent Garden的老书商,催他点亮蜡烛找出那部对开本集子让他捧回家,一路上恨不得那部书再笨重一倍才好!" Now you can afford to buy any book that pleases you,"堂姐说,"but I do not see that you ever bring me home any nice old purchases now."念青先生一边背诵一边抿嘴微笑,窗外哗然洒下几阵热带的过云骤雨:「我这辈子不敢忘记这句话!」他浅呷清茶的温文风度也像胡适。作者: 旧王孙 时间: 2011-4-7 1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