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轉眼都成邈遠的往事。讀培根的人如今一定沒有從前多。旅英時期我天天上下班走過的Strand聽說是培根童年故居所在,四五百個寒暑匆匆?缮ⅲ?後世終於連影子都找不回來了。他們家族在Hertfordshire的Gorhambury鄉居更是一片斷瓦殘壁,有一年我在一家舊畫店裏買到的一張古籍插圖竟是J.A.Symington畫的那座鄉居殘景,今年新春在曼谷買的培根散文第五十五頁插圖果然就是那幅畫!那些年,老朋友Leonora香閨裏起碼珍藏七、八本裝幀考究的培根散文,都是彩皮袖珍本,有的還配了皮匣子,掌中把玩她愛得要命。三十多年來我逛遍舊書店想找一本玩玩竟找不到了。「海底鐵達尼號郵輪殘骸裏那本一定也爛了,」利諾拉說。「藏在美國費城電車世家少爺Harry Elkins Widener的上衣口袋裏!」是一九一二年的慘案,哈利才二十七歲,英美老報紙老雜誌上我還見過他的照片,都說他要是不死遲早是美國數一數二的大藏書家。他的費城同鄉Edward Newton也是藏書家,他說哈利讀完哈佛立志藏書,立志興建一所偉大的圖書館,立志讓自己的名字在綿延書香中流芳百世。那時候美國三大藏書家幾乎瓜分了整個美國書市的珍品,Henry E.Huntington和John Pierpont Morgan專買善本珍本孤本,William K.Bixby專買古人古籍手稿,哈利看著焦急,擔心輪到他真正獵書的年月市面上什麼書都買不到了:"When my time comes, if it ever does, there will be nothing left for me - everything will be gone."
家裏那麼富裕,其實哈利陸續搜獵的珍貴圖書已經很不少了。一九一二年三月,他陪父親喬治母親依麗諾到英國遊歷,不但在蘇富比古籍部門買進幾本稀世好書,又在幾家舊書店找到幾本絕代奇貨。他們一家三口決定乘搭鐵達尼號首航趕回紐約參加一位已故藏書家的藏書拍賣會,哈利交代倫敦書商Quaritch Ltd替他海運八部古籍回美,那部稀世的培根散文集他倒情願自己隨身帶走。那部文集是小十二開古雅版本,初版一年後修印的一五九八年珍版。哈利的同鄉牛頓說,哈利當時對Quaritch職員說他會把這本小培根揣在口袋裏,萬一船沉了書跟他一塊兒走:"I think I'll take that little Bacon with me in my pocket, and if I am shipwrecked it will go with me."這句話誰聽了都說不祥,都說哈利一語成讖。可是,事隔多年,英國權威藏書家雜誌《The Book Collector》刊出Quaritch職員Arthur Freeman一篇專論,他說哈利說的那番話,其實是郵輪出了事他安慰母親說的慘痛的話,一言既出,母子心裏都明白他們隨時人鬼殊途。弗利曼的專論說,鐵達尼觸冰山沉沒之際,哈利一邊扶著母親坐進救生艇一邊告訴她說他剛把小培根揣進口袋裏,小培根跟他在一起:"Mother, I have just placed the little Bacon in my pocket; the little Bacon goes with me!"
可憐的媽媽從來知道兒子此生最愛的是書最捨不得的也是書。悲劇發生一年多了,她寫信給二十世紀最出名的美國書商A.S.W.Rosenbach:「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五日,人世間所有的歡愉都離我而去了」,為了撫平傷痛,她決定在兒子的母校哈佛大學建立一所紀念兒子的圖書館。她請羅森巴赫為兒子的圖書館搜羅更多更珍貴的圖書,羅森巴赫很快找到布萊克的《天真之歌》和《經驗之歌》,找到查普曼的荷馬史詩贈閱本,找到史考特的斯威夫特傳記原稿,找到克魯克香克的《苦海孤雛》畫片,合計花了十二萬美金。不久,連哈利的爺爺都花六千美元為孫子的圖書館買進丁尼生的一批原稿。幾經籌謀,哈利的母親斥資兩百萬美金給哈佛興建那所圖書館,聘用了她指定的建築師Horace Trumbaur設計,The Harry Elkins Widener Memorial Library兩年落成。「我兒子的書全部集中在哈佛了,」媽媽說。「我完成了我兒子的心願。」跟過錢歌川讀書的那位新加坡朋友說,一九六七年他到哈佛深造的時候,錢先生囑咐他給錢先生買幾款哈佛圖書館的明信片:「老師說那是一幢傷心的圖書館,一磚一瓦都是一個傷心的母親對愛兒的思念!」錢先生一定也知道哈利衣袋裏那本小培根的故事,朋友依稀記得錢先生寫過這段故事,可惜錢先生的老文章不好找了。作者: 旧王孙 时间: 2010-2-1 21:44
小小一套狄更斯
狄更斯的小說其實有點臃腫,我並不喜歡。早歲的《匹克威克外傳》寫得有些漫漶卻還有趣,文學史家重視的《荒涼山莊》、《小杜麗》和《遠大前程》藝術肌理也許夠壯實,我始終覺得隔閡。狄更斯一八七○年五十八歲去世,維多利亞女王在日記上盛讚他給窮苦人家送上最大的愛心最深的憐惜:"He had a large loving mind and the strongest sympathy with the poorer classes",難怪他的作品都在感人與濫情之間徘徊。到了馬克思斷定《小杜麗》是反資產階級的小說,狄更斯從此染多了一層無產階級慘淡的菜色,旅美回來寫的雜筆《American Notes》對美國社會的譴責自然衍生了更複雜的政治詮釋了。
寫《查靈歌斯路84號》的Helene Hanff說狄更斯是英國家家戶戶的神靈,外人讀狄更斯絕對不如英國人讀得親切。狄更斯寫倫敦很像老舍寫北京,鄉俗的戀執遠比文學的考量濃烈,本土讀者的代入感於是一定比非本土讀者深沉。那天,威爾遜起初有點責怪我不幫襯他的美意,我說我最想要狄更斯簽名的那部《老古玩店》狄更斯沒有簽名!威爾遜釋然一笑。我真的偏愛那本書,感傷文學傷痛得那樣圓渾確是維多利亞文人最後一筆氣魄了。狄更斯愛說書,愛演戲,一八五七年第一次登台朗誦《聖誕頌歌》A Christmas Carol到晚年在台上暈倒,他的表演慾也許跟老舍說相聲一樣上癮。英國人喜愛他的故事喜愛的顯然是那股吟唱文學的鄉土氣息,寫法國革命的《雙城記》他們反而抱怨書中沒有他們熟悉的幽默,這部小說出名靠的是舞台劇和電影版本,不是原著。英國學術界開始認真研究這位十九世紀流行作家的作品,那是二十世紀中葉的事了。
少年時代學英文我的家老師講完狄更斯的聖誕故事要我讀狄更斯的《聖誕頌歌》,台南讀完成大在南洋盤桓的那幾個月我才讀《The Chimes》和《The Haunted Man》消遣。都是狄更斯的應節說部,跟《The Cricket on the Hearth》、《The Battle of Life》合成五冊一套,他說他喜慶年節描繪這些世路傳奇,一心盼望的是喚起世人護生之情與追遠之思:"a whimsical sort of masque intended to awaken loving and forebearing thoughts"。狄更斯的妻子Catherine Hogarth給他生了十一個孩子,夫妻感情越來越淡,他愛戀十七歲演員Ellen Ternan不久婚姻終於破裂。「聖誕故事是狄更斯寫來安慰自己的故事,」老律師那天看到我在翻看大開本《The Christmas Books》說了這樣一句話。
那五冊聖誕故事通常都裝在一個書函,有大開本有小開本,我收藏的這套是盈掌的小開本,綠色山羊皮書函整整齊齊擺進五本綠色山羊皮封面的小書,燙金字刷金邊的插圖本,一九○四年牛津大學的Oxford India Paper Edition。這種紙很薄,不反光,是一八七五年專為牛津出版社做的仿東方紙,三、四百頁一本都輕巧。這樣古典俏麗的裝幀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是英國人名貴的禮品,印數都不多,手工要夠老,這幾年倫敦拍賣的都剩大開本的初版沒有小開本的精品,一兩萬英鎊一套不稀奇。我這套是George Bayntun古籍部門的老存貨,朋友看到了通知我也去看看。依稀記得三十一年前那位老律師的事務所擺一個木雕上彩的小房子,房子門楣上一塊招牌寫"The Old CuriosityShop",手工精細極了,房子旁邊還放一函五冊袖珍本《聖誕故事》,比我這套大一倍,書函書皮都是棗紅色山羊皮做的。「我喜歡這些袖珍房子袖珍書本,」老律師遞了那套書給我。「你看看第一本扉頁上的簽名,不是狄更斯,是狄更斯的兒子Henry Dickens!」小狄更斯的簽名遠遠比不上老狄更斯那手字漂亮。作者: 後羿 时间: 2010-2-1 21:45
从前,我买过两本彼得兔盈掌小书,淡淡的水彩插图画得真漂亮。女作家Beatrix Potter会写又会画,一八六六年生,一九四三年死,天生聪明,家道又丰沛,没有上过学堂,家教辅导下读书画画,一八九三年写给她的保姆的小儿子 Noel的信说她不知道这封信该写些什麽,只好讲四只小兔子的故事了:"My dear Noel, I don't know what to write to you so I shall tell you a story about four little rabbits..."从此,《The Tale of Peter Rabbit》一小本一小本出版,红透全世界英文读书界。她在湖区经营的庄园成了六本彼得兔和十几本动物故事的背景。不是在英文世界里渡过童年不熟悉英文儿童文学。七十年代我常常在伦敦几家相熟的旧书店翻看儿童书,彼得兔之後是Lewis Carroll的艾丽思,是J.M.Barrie的彼得潘,是Kenneth Graham的《The Wind in the Willows》,是Hugh Lofting的《The Story of Doctor Dolittle》,是A.A.Milne的小熊温尼。插图漂亮的我都买一两本玩玩,Arthur Rackham画的艾丽思和彼得潘买不起精装买平装;泡特画的彼得兔那时候也还不那麽贵,还有Ernest Shepard的小熊温尼线条画。Baldur书店後门外斜坡上那几株树老板巴顿先生说是冷杉树,泡特给诺埃尔的信上讲明彼得兔跟兔妈妈住在冷杉树根里:「我从小梦想自己睡在那样一处沾着泥香的地方!」我的书商朋友一脸稚气。
泥土的芳香留在人人心中留到老。巴顿说艾丽思偷看姐姐读的书发现书上没有插图没有对话:"...and what is the use of a book without pictures or conversations ?"她说。巴顿从此一生喜欢有插图有对白的书。天气热得艾丽思想睡,采雏菊编花环又太费手脚了:"suddenly a White Rabbit with pink eyes ran close by her"。巴顿从此一生喜欢小白兔、小树林,彼得兔不说,彼得潘肯辛顿公园里的小精灵也都在树丛里出没,他乐透了。一九七六年,给小熊温尼画插图的画家 Ernest Shepard去世了,那年刚巧是小熊温尼五十岁生日,旧书专家朋友威尔逊在The Book Bay买了一批儿童文学,送了我一本第六次印刷的小熊温尼故事书《When We Were Very Young》:「但愿你喜欢舍巴特的插图,」他说。「我常常在想,没有这些插图,米尔恩的书会那麽红吗?难怪舍巴特晚年一提起小熊温尼总是悻悻然说 "that silly old bear"!」那天,我请他跟我的老朋友李侬Leonora在罗素广场一家小餐馆吃午饭。那天,李侬跟威尔逊买了四张小熊温尼插图复制本,小小四张画分开四格镶在一个小镜框里,写明是《The House At Pooh Corner》的插图。那一阵子威尔逊刚给李侬陆续找到舍巴特的两本自传,一九五七年的《Drawn from Memory》和一九六二年的《Drawn from Life》。「小熊温尼图文结缘结得那麽好,原作者米尔恩跟画插图的舍巴特竟然不是深交的朋友!」李侬深邃的眼神荡起一丝迷惘。
是E.V.Lucas 推荐舍巴特替米尔恩的诗文画插图,听说米尔恩起初不同意,嫌舍巴特是个"perfectly hopeless"的画家,後来画开了慢慢看出画里的线条的确老练,还说他将来死了要请舍巴特装饰墓碑!E.V.Lucas是书虫,他编的蓝姆兄妹书信集我迷蓝姆的时期读了;他的自传《Reading, Writing and Remembering》也很好看。他学问博杂,在Brighton一家书店做事读书读得渊博了,下笔快,着述多,编书也多,在《笨拙周刊》Punch做过几年编辑。"Winnie-the-Pooh"的温尼原来是伦敦动物园一头加拿大黑熊;Pooh是公园一只天鹅的名字,米尔恩的儿子 Christopher Robin合二为一给小熊起名「小熊温尼普」。舍巴特笔下的小熊倒是用了他儿子Graham的玩偶小熊做蓝本。插图家从小跟外公学画,又是Royal Academy School的高材生,油画功力深,画线条插图有骨有肉,作品都在《笨拙》发表,生平画的唯一一幅小熊温尼油画二○○○年在伦敦拍卖会上卖了二十八万多美金。他画《柳林风声》的两幅彩色插图真迹去年也卖了三万多英镑。早年我在伦敦Paul Minet的书店里看到一张舍巴特小熊温尼的原画,价钱不太贵:「不要买这些,」他说,「该买四本小熊温尼的初版本,皮面精装的初版最值得藏!」找齐四本不容易。买齐四本也太贵太贵了。我只有一本《The House At Pooh Corner》,一九二八年第一次印刷的豪华初版,红皮烫金,品相极好。这本书的初版分三种形式传世:精装初版的封皮有红皮蓝皮两款;第二种是布面硬皮初版;第三种作者米尔恩和画家舍巴特都签了名,只签三百五十本,我缘悭一藏。集藏旧书的癖好真是有因有果,R.M.Williamson的《Bits from an Old Bookshop》里说,书痴先是只买要读的书,继而搜买想读的书,再则立心读遍存书,最後捧回家的全是些装帧美丽的老书,就算读不懂书中的绝种文字也硬要买来玩赏:"...but by-and-by he takes home books in beautiful bindings and of early date, but printed in extinct languages he cannot read."我想我快进入第四期书痴了。作者: 後羿 时间: 2010-2-1 22:21 本帖最后由 後羿 于 2010-2-1 22:27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