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楊不歡
開著冷氣的雙層巴士中最叫人難受的,無非一身“茶餐廳味”的乘客。試想,在擁擠吵鬧不透風的室內,一個彪形大漢隨手抓起一把肉菜,“擦”地一下丟進滿滿一鍋熱油裏。巨大的衝擊引起一次小爆炸,黏糊糊的油脂瞬間飛散到空氣中,老化、發臭,見頭髮就粘見衣服就蹭,最後全部粘在你眼前這位中年女子身上。她滿身腥膩的小惡魔鑽進你的鼻孔,讓你陣陣作嘔。
深夜11點半的車,無法苛求太多。這位女士,想必她也很累了。
找了份夜班工作的我,每天下班都把心思全花在吃宵夜上。從港島到九龍的路程,猶如看一朵鮮花凋零:11點出頭,店面的夥計開始抹桌拖地,收拾殘羹剩飯;11點半,店家還亮著,但燈牌已經收入室內;12點不到,連色調溫暖的連鎖超市也把它明黃色的燈關掉;最後我下了車,沿著一道道冰冷的鐵閘門走過整條街,今晚吃什麽?
天天如此。
宵夜是上不了檯面的。這種時候,高貴冷豔的法國菜、意大利菜早就偃旗息鼓,豪氣上檔次的中餐酒家也大多消停了。“有身份”的人,莫不作息飲食健康,因而深夜食肆大多服務草根你我。一天轉了十幾個圈的小巴司機,在燒味檔切了一天肉的師傅,加班加到深夜的小白領,卸下一天疲憊,享受片刻鬆弛。你肯定見過,熱火朝天的排檔裏,熾燈亮得宛如白晝,大廚瀟灑地撒一把辣椒蔥蒜下鍋爆香,趁著蔥蒜翻滾之際,迅速將炸過一次的瀨尿蝦丟進去大火翻炒,說時遲那時快,他避過濺起的飛油,加入一點椒鹽粉後猛地扣上鍋蓋,焗了個一分鐘,味道盡入蝦肉。好個焦脆金黃的椒鹽瀨尿蝦!食客必得一手操著那冰鎮啤酒,才可抵得住這沖天熱氣。下個回合,大廚又使出一招爆炒田螺,香氣逼得食客節節敗退。
這種宵夜通常是極有男人味的,無論是海鮮排擋、燒烤檔、茶餐廳,都要夠鹹夠香夠辣,刺激麻木了一日的味覺,再有酒杯在手,喝他個滿臉通紅,口中不時屌一屌這個世界,才能打得過白天那個渾渾噩噩的人生。還嫌不夠勁?划個拳如何?西裝狗們,鬆開你的領帶,一口肉來一口酒,凡塵皆在腦後,任爾喧囂到天明,供銷萬古俗愁。宵夜是一種生活方式,若不曾在深夜穿街過巷,那就不能洞察。
廣州傳媒人大鬍子北風,因政治原因在國內過不下去,來了香港搞雜誌,後來當局在赴港簽證上也百般刁難,最終他連香港也呆不住,要遠走美利堅。他離港前,大家去柴灣那間他最愛的日本燒烤吃宵夜,我、冠旭伉儷都在,老沈也特地從廣州趕來。是夜氣氛詭異,北風帶著他晚飯時就喝出來的一身醉意而來,還未點菜已談吐不清。他說自己不餓,又推薦大家一定點這裡的烤牛舌。那些切得四四方方的深色牛舌,剛烤好的時候,在碟子中冒著帶有炭氣的香味,香料鋪在面上,鮮美而不油膩,蘸點日式醬料,擠上幾滴檸檬汁,一口一塊,塊塊分明。再配上無色無味的日本清酒,當下隱然無感,卻後勁十足。醉了的北風還要再喝上幾盅,大家一如既往地在街邊嬉笑怒駡,也沒什麼煽情橋段,但空氣中卻有股隱忍的清酒味,讓人只覺得慘烈異常。大概是每個人都知道,之前從廣州被趕到香港,隔著一個口岸,還算有點念想;而這回不得不漂洋過海,眼前的漢子恐怕是永訣於家鄉和故友了。這可怕的墻!這吃人的墻!今日一別之後,我何日才能再與北風吃宵夜?與北風吃到熟的老闆也知是最後一餐,不肯收他飯錢,二人在門口推搡得幾乎是快打起來,有不知情的朋友上前,說是不是少了錢?我給!老闆說,不是少了錢,是少了點感情。末了,他指著我們怏怏地對北風說,他們難保還會來,我還會交上新朋友。老闆最後和北風合影,合影完又說,你可別放上網!你出名我知道,我在電視上見過你。轉眼之間,大半年都過去了。
前座大姐的氣味著實太重,我假意避冷氣換了個位子。要知道,某件東西的氣味,就是那東西的分子在空氣裏運動,當你聞到一種氣味的時候,其實已經通過鼻子把這東西的一小部份“吃”了進去。進出站間,已來到港島繁華地段。前排多了個眼妝濃重的少女,酒氣中混雜著香水味。
我是很喜歡蘭桂坊的。某夜,我們一群內地生從一間酒吧出來,其中一位少年連聲作嘔,山泥傾瀉呼之欲出,而我們七八人身上竟一張紙巾都找不到。我們各自翻箱倒櫃,嘴裡都用普通話重複著“紙巾紙巾”,在這生死存亡關頭,一位少年從我身邊飛快路過,遞過一包紙巾,身體不減速地繼續前進。我下意識接過來,他已走到前頭,從打扮上看是個本地少年。眾人對著他的背影喊“唔該嗮”,但見他沒回頭,伸出右手悠哉地揮了揮,瞬間發哥朝偉上身,消失在人海之中,深藏功與名。來港兩年,從本地青年身上,看到的白眼多,幫助少,因此那一刻內心格外明亮。他爲什麽會出手相助說普通話的人?大概是喝醉了。從此我就格外喜歡老蘭了,因為每個人都又醉又善良。
11點多,天色尚早,少女為何現在就離開,怕是餓了?就算餓了,此處也有美食相守,何必早歸?《志明與春嬌》都有教,蘭桂坊的通宵翠華,是深海中的燈塔,是戰無不勝的照妖鏡,這裡的眾生醉態,可觀性怕不亞於幽暗舞池的美人光影。你這廂飄飄欲仙,手可摘星辰,認准了眼前這個三世情緣,說不定一碗熱騰騰的湯河粉下肚,人間煙火瞬間把你雙腳拉回堅實大地,耳邊的吵鬧也突然清晰,眼前可人兒的影像也逐漸清楚起來。一扭頭,一起來覓食的仁兄正趴倒在桌子上呢。
這是另一種宵夜的功能,清淡暖胃,如一個溫柔擁抱,助你進入夢鄉。難得有幾家深夜粥店,仔細熬出燙口的生滾粥,米也無米形,肉也入了味,只消一口,整顆心都融化其中。
某夜下了車,家門樓下的麵包作坊居然12點半還亮著燈,隱約聽到老闆娘的罵聲。香港的麵包店大多9點就收,上夜班的我很久沒有聞過麵包的香甜。我循味走了進去,老闆娘正抱怨著客戶下了多少個明天就要的禮餅單子,害得他們趕工至今。熱量才能加速分子運動,放了一天的冷麵包已經沒有出爐時的襲人香氣,卻也給我足夠的幸福感。我問她,還有沒有剩餘的蛋撻,她笑言,妹妹仔,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呀,我告訴你,蛋撻過了下午6點都不要買,你要就買點餅類的回去吃,我也做完就走啦,尤其是夏天,爲什麽呢,雞蛋、牛奶都易壞,擺久一點都不新鮮,你以後早點回來啦,不要玩那麼晚啦,早點休息,對身體不好。
說到底,有什麽比甜食更叫人幸福呢。
巴士過了海,“味道女士”匆匆下車,消融於夜色之中,空氣也清爽起來。我突然想起,這已是我第三次遇上她,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巴士路線,同樣的氣味。在她上車的地方,有個營業到11點多的茶餐廳,想來她是那裡的員工,是店面的?還是後廚的?每天上車時,估計也在油煙居室裏勞動一整天,送走最後一批吃宵夜的客人,在空蕩蕩的巴士上尋求片刻的安寧。當她躡手躡腳走回漆黑的家中,去偷看一眼熟睡的子女時,恐怕也來不及換裝洗澡吧?對她的孩子來說,這被我嫌棄的油脂味,恐怕是母親辛苦掙錢養育他們的味道吧。
搵食艱難。
今晚吃什麽?我回到家,也實在累得不行,於是簡單粗暴地燒了開水,撕開包裝袋,把麺塊扔進去煮幾分鐘,然後加上兩包調料,如同調製魔藥一般,轉瞬香氣撲鼻。我閉眼深吸一口氣,只覺上了雲端。這是香港之於我最初的味道,初戀的味道。
出前一丁豬骨濃湯麺。
晚安,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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